子安荌

十年望月舞剑,流波夜雨温言

7.道侣

此事过后,蓝行止认定温若寒顽劣跳脱,简直不堪训化,甚至还带坏了他的爱侄启仁,遂命蓝启仁再不许前往兰室听学。

因此,有很长一段时间,温若寒身旁的那张青席书案,一直是空着的。


有时,温若寒只要在课上盯着那个座位发呆,蓝行止便会立刻甩过一道冷厉目光,盯得他如坐针毡。


时间就在没有蓝启仁的日子里悄悄流逝,转眼间一月已过


这日晨起,温若寒如往常一般同众人准备踏进兰室,他抬眼一望,登时怔于原地。


仿佛那一刻天地空静,什么也听不见了


晨曦透过兰室外一株郁郁葱葱的古木枝叶,映照在一扇镌刻镂花云纹窗格上,有少年倚窗静坐,长发束起,抹额翻飞,身负银剑,正背对着温若寒,端坐于一面青席之上。


明明知道是他,明明心里清楚就是那个人,可一时之间温若寒就是不敢靠近,生怕自己是身在幻梦。


温若寒一步步走到那白衣少年身后,半晌,轻声唤道:“蓝云……”


少年背影微微颤动,缓缓转身

玉颜如霜,星眸闪亮,唇边噙着一缕笑意,正是蓝启仁。


甚么众人不众人的,温若寒可管不了那么多,当即俯身,一把将那朝思暮想的白衣少年拥入怀中。


这一举动,不仅蓝启仁愣住了,更是吓得金光善口中的茶水喷了江枫眠一身,温评的佩剑一个拿不稳则掉在了魏长泽的鞋面上。


蓝启仁甚至能感受到那人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颈间,他的耳尖不免染上一丝红晕,见众人偷瞧,忙低声斥道:


“温若寒!你抱够了没有?松手!”


温若寒听若未闻,任蓝启仁如何斥骂、以至于最后竟低声请求,他也始终没松开半分。


直至远处来了几个蓝家的亲眷子弟,温若寒想着蓝二公子不经逗,若是让他家的人看见,蓝云在蓝家还有何颜面立足,指不定要罚他抄多少书呢,这才慢慢放手。


“蓝云,你怎么来兰室了?你叔父许你和我一起听学了么?”


蓝启仁道:“非也。叔父有别事要做,命我今日教学。”


一听蓝启仁教学,蓝行止则不在,温若寒眉开眼笑道:

“好好好!有蓝二公子来教我,那我今天可不无聊了。”


蓝启仁瞥了他一眼:

“不许打断教学,不许扰乱秩序。”


温若寒立马指天指地发誓道:

“有你在,我还捣什么乱?今天你是蓝先生,我是温学生,我保证乖乖的。”


蓝启仁虽是不信,却微笑道:

“听话就好。”


因女修处的先生同蓝行止一道前往藏书阁修书,蓝启仁一并代行先生之责,领着这些世家子弟及望族闺秀们,行于云深不知处


今日讲学地点,为一段长长的漏窗墙。


温若寒仰首去观,只见每隔七步,便有一面镌刻卷云纹的镂空雕花窗。

每页雕窗扇扇不同,一扇是巍峨高山,汤汤流水,下一扇是御剑凌空,剑气好似能冲破云窗,再一则是斩杀妖兽,为民除害。


蓝启仁行于前方,边行边道:

“此间每扇雕窗所刻,皆为我姑苏蓝氏先人生平所述,诸位可自行去观。”


听学许久,难得不用听学,还看到这么有意思的东西,众人无一不仔细观赏。


温若寒随眼观看,却一眼看见立于中央的那四扇镂空雕花窗。

这四扇雕花窗与别处不同,看上去年代颇为久远,景致也和其他不同,竟像是一座深山庙宇。


他不禁有些好奇,问道:

“蓝云,那是何物?”


蓝启仁顺其视线而望,缓缓道:

“此四扇雕窗所述,乃是我姑苏蓝氏立家先祖蓝安的生平四景。名曰“伽蓝”、“习乐”、“道侣”、“归寂”。”


温若寒道:“有何典故?”


“先祖出身庙宇,聆梵音长成,通慧性灵,年少得道,久为高僧。弱冠之龄,以“伽蓝”之“蓝”为姓还俗,踏进凡世,步入红尘,做了一名乐师。”


“在姑苏遇见了他所寻的“天定之人”,与之结为道侣,双双打下蓝氏基业,自道侣身殒后,又回归庙宇,了结此身。”


蓝启仁声音轻缓,聆若梵音,静静悠扬于此间,仿佛这位绝妙的蓝家先祖就在眼前。


温若寒第一次听见此般故事,心内更是有些惊讶,他没想到姑苏蓝氏如此刻板严肃、一成不变的家族里,竟还有这么一位先祖。


“蓝云,你家这位先祖倒还真是风雅绝妙。可你也是蓝氏后人,为何如此不解风情?”


蓝启仁看了他一眼,认真道:

“我如何不解风情?”


温若寒笑道:

“你未入红尘,又何曾懂得风情二字。”


袅袅琴音,寒山静意。

蓝启仁凝眉不语,只望着先祖“道侣”一景沉思,轻声道:

“只恐我此生终了,仍是不解。”


众位少年听完此般玄妙故事,倒开始纷纷讨论起“天定之人”,今日各家听学女修也在场,不免轻声讨论那些世家仙子,互相交流起心中的那位道侣形象。


藏色听世家子弟们谈起几个仙子的芳名,不免好笑道:

“枫眠哥,这些仙子你看何者为优?”


沈蓝萍一听,登时望向江枫眠。

虞紫鸢瞧了江枫眠和藏色一眼,恍若未闻。


金光善闲闲摇扇,笑道:

“这个问题,你就别问枫眠兄了。他已有未婚妻,肯定答是未婚妻了。”


闻言,藏色散人吃了一惊。毕竟她从来没听江枫眠谈过此事,不禁乐呵呵追问:

“果真?是哪家的仙子啊!定是如枫眠兄一般翩翩温雅吧!”


江枫眠并未多说,只回道:“不必多言……”


“什么叫不必多言!!!”


众人循声而望,沈蓝萍和虞紫鸢双双而立。

虞紫鸢侧对众人,看不清神情,沈蓝萍则是柳眉倒竖,怒容凶凶,只红着眼睛死死瞪着江枫眠。


沈蓝萍厉声道:

“江枫眠!我在问你,什么叫不必多言!!”


虞紫鸢淡声道:“七娘,我们走罢。”


江枫眠心知那句话让虞沈二人误会,对她们示礼道:

“抱歉,是枫眠之过。此言并非意有所指。”


沈蓝萍冷哼道:

“是吐露实意,还是意有所指,你自己心里清楚!”


待沈蓝萍一脸不甘地被虞紫鸢拽走后,旁人三言两语轻声议论,这才弄清了一个缘由。


云梦江氏的江枫眠和眉山虞氏的虞紫鸢

竟是有婚约的!!!


原来,眉山虞氏向云梦江氏提出家族联姻。眉山虞氏百年仙门,乃是正统的仙门世家。云梦江氏与此望族联姻来巩固势力,双方各有所得,倒也未尝不可。


江宗主对独子枫眠的此桩婚事颇为满意,倒是枫眠兄与她年少同修,不喜虞紫鸢性情秉性已久,又怎会满意?


此桩婚约,皆不欢喜。


蓝启仁看着江枫眠垂眸不语,虞紫鸢离去的身影,不免叹道:

“双方既不欢喜,为何不解除婚约。”


温若寒哼了一声:

“用联姻的手段,以此巩固家族势力,将双方利益绑在两个人身上,也当真可笑。”


蓝启仁倒是理解他们的心情,他们既不能违背父母与家族的意愿强行解除婚约,此生又不能随自己心意和心悦的人在一起,他轻声道:

“为了家族,大抵身不由己。”


温若寒看了他一眼,问道:

“蓝云,倘若是你,家族和自己,你如何抉择?”


半晌,蓝启仁不语,只回答他也不知。

蓝启仁明白,这个问题,于他而言,自是无解。


下学后,天空飘起细细微雨,雾霭岚岚,烟色迷濛,高楼不时响起阵阵梵音琴语。

温若寒见烟雨中的云深不知处,景致更是绝妙,便邀蓝启仁同行。蓝启仁欣然往之。


他二人共执一把纸伞游赏,穿行竹海林间,一红袖,一白衣,倒是雅致。


温若寒问起沿途所植之物,蓝启仁并无半分不耐,也会一一讲之。


不久,他们缓步行至后山竹林中,温若寒却突然顿足不前,蓝启仁心知有异,回首去看。


却见层层竹海枝叶前,有座小桥,其下溪水潺潺,其上立着一名紫衣少年,正背对着温蓝二人,执伞而立,目视前方。


有风拂过,少年腰间的九瓣莲银铃随风响动,萦绕在山间林海处,煞是好听。


温若寒轻声道:“是江枫眠。”


蓝启仁颔首:“我知。”


他二人交换了眼神,正迟疑是否上前问询,却听另一侧有人分林拂叶而来,蒙蒙细雨间,竟是虞紫鸢远远行来,她并未持伞,只信步朝江枫眠走去。


温若寒看了蓝启仁一眼,蓝启仁同样不解。


江枫眠自是也见到了虞紫鸢,见她衣衫湿了大半,发丝微微凌乱,眉睫处有晶莹雨滴落下,出于好意将伞递给她,道:

“虞姑娘,把我的伞拿去,避避雨罢……”


虞紫鸢偏首看了他一眼,只淡声道:

“不必。这点雨对我来说,不算什么。”


江枫眠曾与虞紫鸢在清谈会上打过交道,幼时作客眉山时,也知她性情。

她说不必就是不必,若说多了反而会让她不快,只好不再谦让。


温若寒却抬眼看了看他和蓝启仁共执着的一把纸伞,悄声道:

“江枫眠也太不明事了。怎么能自己打伞,却让姑娘淋雨?”


蓝启仁道:“可江公子问询了,是虞姑娘自己拒绝的啊……”


温若寒则摆手道:

“蓝云,姑娘们都是喜欢说反话的。依我看,虞紫鸢只是嘴上强硬,心里巴不得江枫眠给她打伞呢!”


见蓝启仁满脸茫然,温若寒心道,姑苏蓝氏那么一个教导子弟非黑即白、诚恳待人的家族,蓝启仁自是不会明白。


至于桥上二人,明明距离很近,却相对无言


终是,江枫眠缓缓道:

“虞姑娘,枫眠实非姑娘良配。家族不顾我们的意愿,强行将我们绑在一起,并非你我心之所向。”


“因为她,对么……”

虞紫鸢静静直视着身旁那人。


江枫眠不解道:“甚么?”


虞紫鸢垂下眼睫,雨滴自她额间发丝低落


“是因为藏色,所以你才要同我解除婚约的,对么……”


虽是问句,却是陈述

仿佛她一早就知道这个答案


江枫眠不解为何她会忽然提起藏色,更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事为什么要牵扯到旁人。他问心无愧,也不多做解释,只道:

“你我之事,同藏色无关。”


“江公子,婚约之事,我自会解除,你我之间,就此别过。”

旋即,虞紫鸢转身离去。


转身的那一刻,她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似的,人依旧踏步向前,眼泪却留在原地。


江枫眠唇角微动,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。

他将纸伞合上,轻轻立于小桥上,终是同虞紫鸢背对而行。


蓝启仁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,待二人身影远去,和温若寒行至桥上道:

“江公子是真的不喜欢虞姑娘啊……”


温若寒指着那把纸伞,笑道:

“未必。云梦江氏崇尚舒朗之风,我看江枫眠只是不喜此桩带有利益性质的联姻,并非如外界传闻一般,不喜虞紫鸢本人。”


蓝启仁道:“虞姑娘应是很难过的罢。不过解除婚约,对他们来说,未尝不是好事。”


“这两个人,一个不解释,一个不陈情,解除婚约也是情理之中。”


至于温若寒这句话,蓝启仁听得似是而非

好像懂了,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明白


只和温若寒择了另一道山路,二人并肩同行


温若寒想了片刻,终是道:

“蓝云,我不会和他们一样的。今后若我有不能言的苦衷,你一定要听我陈情。”


“好,我会。”


一切尽在不言中,二人执伞,相视一笑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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